在没有光的世界里
文／余明静
1
我想看到光！
我第一次对妈妈说出这个梦想时，她吓得差点把索菲辛苦接了一夜的露水打翻。哥哥用榛仁打我的头，说，苏珊，你不要命啦？你会死的！
同龄的孩子说着自己的梦想，有的说要到洞穴西侧公园的池水里去，有的说要抓到最大最肥的蚯蚓。然而我说，我想出去，我想见光，听说那种感觉很温暖。
妈妈说，哦不，苏珊，这不行。我固执地盯着她，用爪子抓地上的泥土，问，为什么？索菲都可以出去！妈妈停了手中的活计，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浅灰色的尾巴，说，苏珊，索菲和你不一样，她是松鼠，你却是一只鼹鼠，你会死的，阳光会让你看不见听不到……哦，索菲那孩子一定又和你乱讲了些什么。
我知道我和索菲不一样，她有橙红色的皮毛，她可以跑到地面肆意玩闹，我不行，我的眼睛是黑色的，被永远关在黑兮兮的洞穴里，只有在同样漆黑的夜晚才能出去。
记得我第一次爬上地面的时候，看到一朵花，哦，它还不能被称作是花。索菲说，它现在只是草，要等到春天她才醒来，鲜红的，可漂亮了。她说苏珊，你现在看到的地面不是真正的样子，要等太阳出来，大家都醒过来，哦，特别热闹。索菲说这句话的时候，玻璃珠般的眼中满是兴奋与自豪，险些灼痛了我的眼睛。记得当时，她看着我，眼中涌动着一种不知名的情愫。她最后还说，苏珊，人们叫你们白尾鼹，你不能晒太阳。他们说这叫见光死。苏珊，你这个可怜的孩子……
2
我沉默着，没有再和妈妈争论，缩在一角不再说话。哥哥看了我一眼，把剩下的榛果都放在我面前。他难得这样大方。
我想我该去找索菲谈谈，她会告诉我该怎么做的。
第二天清晨，索菲一如既往地提了许多果子来我们洞里玩。她熟稔地和每个鼹鼠打了招呼，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，惊呼——哦天，苏珊，发生什么了，你看起来那样悲伤。
我抓住她的爪子，习惯性地蹭蹭它毛茸茸的大尾巴，上面有阳光的味道。我说，索菲，我想出去，还想看望那朵花，她长出红色的花瓣了吗？索菲想了想，笑开，嗯，她变得很漂亮，白天有蜂儿追求她。哦，你想出去？好啊，晚上我来找你。
索菲！我有些不高兴地叫喊她的名字，对她说，你明白的，我不是那个意思。
她被我突然的怒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，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，玻璃珠一样的漂亮眼睛睁得老大。然后她慢慢蜷起来，用爪子挡住眼睛。她说，苏珊你疯了，你会死的。
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在胸口肆意漫延。
我学着她的样子蜷缩起来，没有说话。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，我会因为阳光而死，可是我不怕。他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啊，哪怕是站在离他近一些的地方，我也会很幸福的。我不想和妈妈哥哥一样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地方，我只是想要看一看他，摸一摸他，也有错么？他有那么多子女，一定是忘记我们的存在了。他忘记给予我们能够接近他的躯体，忘记有个叫苏珊的可怜虫想见见他。苏珊想看看太阳。
我知道这很可笑，哦，也很可悲。
3
苏珊！索菲抬起头，喊我的名字。她的眼睛有点红，她说，苏珊，你要去地面，你是说现在？我点头，没有说话。索菲总炫耀阳光比她的红色尾巴逊色一些，我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，想看看她所说的万物朝拜的样子，想听听鸟儿唱歌，想见见上次那朵花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索菲走过来抱住我的脑袋。我觉得有湿润的水滴浸到我的皮毛里，温温热热。苏珊，苏珊。她的声音有点抖，苏珊你这个傻子，你会死的。你永远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。哦，也许是因为你的尾巴，它是淡黄的。
她又在胡扯了，我的尾巴是淡黄色的，而妈妈和哥哥都是浅灰色的。索菲喜欢抓着我说，苏珊你变异了，你以后一定会特别伟大！即使尾巴颜色与伟不伟大无关，但她就是这样，极喜欢小题大做胡编乱造，兴奋时会手舞足蹈，从来不会像现在一样哀伤。也许索菲只是想逗我开心，我想。
走吧。我甚至是激动地拉住她，因为我知道，她每一次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，都代表着她离同意不远了。
苏珊，我真不想害了你。她说。
不会的，他是我最大的梦想啊，我可以抛弃一切，我真想见见他，不然会是怎样的遗憾呢？我们都会死的，总有一天会的，所以我想趁着我还年轻，去实现我的梦想。我看着她，目光极其坚定，索菲，我一点也不怕。
她终究拗不过我，拉着我转头飞奔。我似乎听到风的声音，闻到阳光深深浅浅的味道，看到我所梦寐以求的光。
索菲带我走出洞口的那一刻，突然回过头深深地看着我，玻璃珠般的眸子只剩下死寂的漆黑。她动了动嘴角，却什么也没说出口。
苏珊！她飞奔着，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水珠划过她的脸，打在我的眼睛里面。她说，苏珊，你这个可怜又勇敢的追梦者。
4
到达地面的时候正值黄昏，血液一样的红色浸透了半边天空，一轮圆圆的巨大的红色太阳悬在西边。真暖，我眯起眼睛，阳光比索菲的尾巴漂亮多了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，有些麻麻酥酥的刺痛感扩散至四肢百骸。我追着他奔跑坠落的方向发了疯般地狂奔，像一个中了毒盅的濒死者。
我听到索菲在我身后不停地叫喊着我的名字，带着哭腔，几乎不成语调。苏珊，你别跑了，你快回来啊；苏珊，你会死的，你会死掉的；苏珊，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啊；苏珊，我错了，我后悔了；苏珊，你快回来，你快回来啊：苏珊，苏珊：苏珊……
我开始看不清眼前的景物，光影交错，编织成光怪陆离的形状，只有那轮太阳稳稳地悬在那里，不急不徐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暖笑意。我知道我快死了，鼹鼠会因为光照而死，我都明白，可是我不敢停下来，我怕我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了。索菲的声音越来越虚幻，像来自遥远国度的呼唤，缓慢地，像打着拍子一般在我耳中忽落忽停。
很快乐，追着梦想的感觉。
最终我还是倒下了，那轮血红的太阳只剩下残余的光线，渐渐隐在地平线后，索菲用嘴巴蹭着我头顶的皮毛，说，苏珊，你要死了，是吗？
我没有力气说话了，半眯着眼睛。
索菲，你一定不懂，我一点也不惧怕死亡，真的。我害怕的是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等待，那种等待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，它会把你的热情与梦想吃光，留给你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干。我宁可追着我的梦想而死——那条路那么亮，那么暖，金光闪闪的，和永远冰冷潮湿的黑暗洞窑全然不同。
索菲，你一定不懂得的，你活在那样幸福的世界，你没有那样猛烈地追逐过自己的梦想。你一定不知道刚刚我有多么开心，他就在我的面前，仿佛触手可及。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唤，他说苏珊，你是个勇敢的孩子。我一点也不后悔，一点也不。
5
越来越多的画面声音交杂在一起，我看见了那朵花，她从泥土里挣扎而出，被风吹被雨打，散了枝叶，弯了茎杆，却终于绽放了娇红的花瓣。我看见了索菲说苏珊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时，玻璃珠般的眼睛里涌动的波澜，叫作悲悯。我看到哥哥把榛仁捧到我面前时，他的眼中不是嘲笑与可怜，而是羡慕与尊敬。我看到我的面前敞开了一条路，有宽敞的街道和金色的阳光，很暖……
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听过这样一句话，每个人都不可能真正得到幸福，但你越努力一些，就能离幸福越近一些。梦想也是如此吧，我那样努力地朝他奔去，现在，终是离他近一些了吧。他一定不会忘记，那个叫苏珊的白尾鼹拼尽了全力向他奔跑。
索菲，还好我那样年轻，没有被偷去了梦想，不管结局是什么样的，我拼过了便好。
真暖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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